侗族鼓楼

今天人们在侗乡能够看到的现存最古老的鼓楼应为黎平县述洞下寨的那座独柱鼓楼。据说该鼓楼建于明崇祯九年(1636年),已历经366年的风风雨雨。

关于鼓楼,最早见于史书的是明代邝露的《赤雅》,其中讲侗乡:“以大木一株埋地,作独脚楼,高百尺,烧五色瓦覆之,望之若锦鳞焉。男子歌唱饮,夜归缘宿其上,以此自豪。”其实,无论是历史文献中记载的鼓楼,还是实际保存下来的鼓楼都可能不是最古老原始的鼓楼,而应是相当成熟的鼓楼,那些最原始的鼓楼是什么模样则无可描摹。

追朔鼓楼的起源,也许要追究越僚人的“巢居”。关于中国南方古代民族的巢居,古文献中亦多有记载。张华的《博物志》中有“南越巢居”。《魏书》中有僚人“依树积木,以居其上,名曰‘干栏’”。不过,巢居只是还未完全开化的民族简陋的住屋而已,它肯定不是鼓楼,但从起源上看,所有干栏式木构建筑都同巢居有渊源关系,鼓楼当然也不例外。

从外观上来看,侗族鼓楼是一种极富有视觉效果的建筑。一座建好的鼓楼,楼顶是连串葫芦形的顶尖,直刺苍穹,犹如塔尖一样。中部是层层叠楼,形如宝塔的楼身。楼檐一般为六角、八角、四角,六角的俗称“六面倒水”,每一分水的突出部分都有翘角,它的重檐层层叠叠,从上而下,一层比一层大。鼓楼底部,多是正方形,四周有宽大结实的长凳,供人歇坐。中间是一个或方或圆的大火塘。从基本的轮廓和整体的形式上来说,鼓楼的形态的最显著的特点是,大体上在不脱离杉树原型的基础上揉合汉族密檐多层佛塔的造型,形成下大上小的楼塔形。鼓楼形态的第二个特征是它的高密度重檐叠加的楼体塔身。这是侗族鼓楼同汉族的重檐楼塔明显不同的地方。鼓楼形态的第三个特征是侗族的鼓楼在重檐数上皆为单数。最少的有1层,最多的达21层。这是由于侗族把奇数视之为吉祥之数。

作为一种高度形式化了的文化物象,侗族鼓楼有构成这种外观图景效果的图像来源。鼓楼的最底一层,也就是鼓楼真正的实用性的这一部分,是一个大堂的形式。这是鼓楼的最基础的部分,成熟时期的鼓楼仍然把这个建筑形式保持下来。鼓楼的中间部分,即除掉鼓楼底层和楼阁塔顶,直接来源于侗族干栏式民居的形象。无论是从低处往山坡高处看,还是从山坡上由高处往下看,侗族寨子中层层叠叠的灰瓦屋顶都是最醒目的。这种效果无疑给鼓楼的建筑师们一种取像构楼的灵感。

侗族建筑师们在师法取像上揉合了亭、阁、塔、殿等诸多的建筑物的形式之后,创造出了鼓楼这么一种既熟悉又新颖,既本土又他方,既实用又超越的独树一帜的民族建筑,鼓楼的这种外形上的结构也就是一个村寨和其鼓楼的关系的隐喻。侗族社会文化中,鼓楼当然是高于每个家庭的,它是中心而且高居在每个家庭之上。不管是在权力、权威、地位、身份上,它在一个社区中都居于最高的位置,当然这至高的伦理位置也得有相应的形式表征出来。侗族鼓楼的顶端部位完全借用了宫廷建筑中显示最高伦理地位的样式,似乎也隐喻着将自己地方性文化中的最高权力纳入中央政府的权力范围。看来汉侗文化交往的历史过程也在鼓楼建筑中烙下了深深的印痕。

抛开鼓楼的外在形式,从符号隐喻的象征层面来看鼓楼,侗族鼓楼是一个巨大的文化符号,其中隐含了多层的文化积淀。

如一些侗族学者所言,侗族鼓楼在形像上来自于对杉树的摹仿。从远处看,鼓楼的总体轮廓形像就是一株巨大的杉树,鼓楼造型的这种象征意义上的取像是有文化根据的,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把杉树看作是鼓楼最原始的形式,这涉及到侗族先民的宗教信仰。在侗族的古歌和传说中,对杉树有许多传奇般的描述。具体到鼓楼的建造,侗族民间传说中就有直接讲述到鼓楼是按照杉树的样子来建造的例子。把鼓楼同巨树大柱联系起来,实际上是在文化上给鼓楼一个神圣的身份,使鼓楼和自己本民族最古老的宗教信仰建立起一种渊源和传承上的关系。这也是后来的鼓楼具备宗族权威标志的最深层的文化合法性的基础。在巨树崇拜的语境中,巨树通天的象征赋予了巨树周围的空间是一种神圣空间,许多神圣的事务都是围绕着这根圣柱而举行的。后来在圣柱的基础上发展出结构复杂的建筑,这个新的建筑自然秉承了神圣空间的性质。世界上有许多古老的民族都有柱子崇拜的习俗,把这种“柱”看作是通天通神的道路。北美印地安人的图腾柱,中国古代的华表等都是柱子崇拜的一种形式。

侗族鼓楼在整体上看便是一棵神圣的文化柱,但其前身却只是一棵大树或一根大木柱,这一点在今天侗族的习俗中仍可看到其痕迹。侗族人立寨必先立鼓楼,如果是一时财力物力人力做不到,也须先立一根杉木柱子以作鼓楼之替身。侗族鼓楼中的四根主要支撑的主柱象征着四方和四季,十二根衬柱象征十二个月份,说明古老的杉树或大柱崇拜是侗族鼓楼的神圣出身的一个来源。但是,即便排除“图腾”的因素,杉树仍然可以有神圣的象征身份,其原因就在于它同侗族祖先的宗教宇宙观有联系。鼓楼后来成为家族的象征,家族的神圣性不能来自于家庭本身,它必须来自于天,来自于更大的宇宙存在。因此给鼓楼寻找一个神圣的源头是至为重要的,而巨树从宗教信仰上起到了这种喻象的作用。侗族人建鼓楼在符号象征的意义上取像于杉树,还有取其生命力旺盛的象征含义。杉树有一特点,老杉树倒了之后,在其根部又会源源不断地发出新的树苗,并且越发越多以至成片成林,这对于将鼓楼视为宗族标志的侗家来说,其象征是再好不过的了。

侗族鼓楼的另一个重要的符号象征是取龙的形象。鼓楼匠师的这种取像涉及到侗族集体无意识中对龙的意象记忆。中国南方古代越人是以龙蛇为主要图腾的民族,断发纹身、划龙舟等习俗就是这种图腾文化的现象。这种文化记忆自然积淀在侗族人心灵深处,并且有将之表达出来的强烈冲动。侗族人在修建寨子的时候,就已经充分显示出对龙的意象的文化表达,风水、民居、寨门、风雨桥等无不与龙的喻象有关。作为一个完整的独立鼓楼,其实也是一条完整的龙的符号形象,但是在这里,它不是一条腾空舒展的游龙,而是一条盘缠坐卧的龙,这从鼓楼圆环形层层上升的檐面看最为形象和清晰,如果从高空垂直往下看效果更加逼真。青鳞鳞的层檐瓦片仿佛是巨龙身上的甲片,造型复杂多变的塔顶就是龙头,下大上小的鼓楼看起来就是一条盘卧着的龙,一条守护着村寨的龙。

侗族鼓楼的第三个符号取像的来源是鱼窝。这又涉及到侗族文化的另一个深层的记忆。我们已经知道古老的百越民族文化是一个与水相关的文化,鱼同古越人的关系也是非常密切的,越人后裔的侗族自然把这种文化保存在自己的记忆中,甚至保存在自己的生活方式中。侗族在迁居到山地之后,仍然没有忘记把猎渔的习惯也带到这里,侗乡村村寨寨的寨内寨外都开出许多水塘用于养鱼。鱼是侗家人的美味食品和营养补充,文化上鱼则成为侗族对于自己根属上的记忆载体。侗族人在祭祀祖先时最重要的祭品就是鱼,鱼成为后人连通着祖先的一种文化符号,它的文化含义已远远地超出了食品的意义。

有的侗族学者还认为鼓楼在造型上取像于仙鹤的形象。这种说法也很有道理。如果从某个角度去看鼓楼,可以感觉到鼓楼的两翼轮廓线上的檐角翘翅,非常像一列逐级站在阶梯上正展翅欲飞的仙鹤,再看那“凌空垂悬的银练”,成了远空鹤影。细望鼓楼中间两道檐角线的翘翅,则颇似各种不同姿态在引颈注视着地面的仙鹤,自上而下地列成纵队。

最后,还应该说鼓楼是对汉族建筑样式的借用。侗族鼓楼的顶端部分完全是借用汉族建筑中的宫殿亭塔的式样,这是汉侗文化交流的结果,从侗族鼓楼的顶端设计来看,其目的是象征着阁顶部位的尊贵品位。汉族文化中,按礼仪,这些种类的屋顶只有在王公贵族的建筑物上才能够使用,而鼓楼的顶部形式却都使用了这些种类的屋顶,几乎每一座鼓楼顶部都使用了非常复杂的斗拱装饰。斗拱在中国汉族建筑的使用中逐渐成为权贵、权威、等级、地位、身份的一种建筑文化符号,曾经一度只有宫殿、庙宇等建筑才允许在立柱上和内外檐的枋上安装斗拱,并以斗拱尺度的大小和层数的多少来表示建筑的伦理品位,侗族鼓楼在顶部亭阁的檐枋处采用斗拱装饰,除了力学上的需要之外,更主要的还是文化上的原因。换言之,带斗拱的,高贵的庑殿式、宫阙式或攒尖顶式的亭阁楼顶,就是鼓楼的象征,而在它之下的围绕四周的各级披檐是村寨民居的象征。

其实鼓楼身上还有很多符号,比如说鼓楼身上雕塑、绘画、纹饰、楹联等,这也是鼓楼楼身上的一种表层的文化符号体系,它有机地融合了堂、楼、屋、亭、塔、阁、殿、杉树、龙、鱼窝、仙鹤、村寨等形象。在综合这些形象的同时,侗族的鼓楼建筑匠师也有意无意地运用着这些物象所具有的象征含义,由此而创造出这么一种立体的多层次的建筑文化。所以,侗族文化被专家学者称之为“鼓楼文化”,不仅因为鼓楼是侗族建筑中的杰出代表,更主要的是侗族的全部精神性的文化要素,从历史记忆、宗教信仰、艺术娱乐到法律、习俗、节庆、交往等等诸多方面都离不开鼓楼。如果说太极图是中国汉文化最具有原型性、积淀最深厚、可阐释性最强、最有代表性的文化符号的话,那么,鼓楼之于侗族文化来说,也是最具象征性的文化符号,其中积淀和蕴藏着侗族最重要的文化元素,以鼓楼为中心而展开阅读的视线,几乎可以洞观侗族文化的全幅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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